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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老林埋酒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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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槐確非虞家人,他打山溝來,通往涯山派的道,是青黃不接那年用手挖出來的。

幸而涯山收徒不光重靈根資質。掌門和虞家家主蔔得他福緣深厚,於是這靈根受損的窮鬼尚能被昔日唾他的街坊走卒恭敬尊稱一聲仙人。命賤也有賤的好處,雜草一垛終究比魏紫姚黃久長。老天向來一碗水端平,這頭缺了角,那頭定會補上一筆。

虞槐陷在舊事裏。

那年嚴冬的虞槐頂著灌進茅屋的破風打了個噴嚏,一縷不分明的娘的味道掃得丁點不剩,他使勁搓著娘瘦成木棍的手,娘咳了最後下,沒氣了。

她呼吸聲向來清淺,怕驚擾了天公,斷的時候也就跟雪花落地一樣。

窮鄉僻壤出身的小鬼目不識丁,就用或長或短的一生把苦這字的真諦熬到了極致,再大的天災人禍只當顆沙礫捱過去。只是虞槐爹被強行抓入行伍,大哥葬在黃土下,娘咽氣前還又未把忍字訣嚼爛了餵給他,害這小豆丁做了大半輩子人定勝天的美夢。

爹走得早,娘甚至沒給虞槐起名,慣是小二小二地叫,像呼喚家門拴著的黃狗。

從沒填飽肚子的虞槐生出了大逆不道的怨恨,沖舉頭三尺處的神明,沖狂拍門板催逼賦斂的官狗,沖生下他又勸他認命侍奉黃土的娘。

幼生的小枝,歸結叫輕得要命的一片雪壓垮了。

虞槐時常覺著自己太不是個東西,常人的家鄉是夢牽魂縈的心頭肉,他的家鄉就像塊被人咬掉半塊又被車輪碾過的冷面餅,遺憾歸遺憾,卻不情願拾起。

老天都在逼虞槐辟條通天路:他從不把塵世間的累贅掛在心上,肯一頭紮進淡而無味的苦修,是個心性極好的苗子。可惜好苗子也是個不爭氣的漏木桶,吃一縷靈氣吐一縷,久之,連那幫信誓旦旦的山羊胡子也疑心命盤失了準度——虞槐卻不灰心失意。

旁人尚且沾不上小常山峰的雲氣,他現在身處小常山巔的方外洞天,不正是應那句仙緣殊絕麽?

雖然這“仙緣”也就是為邋遢酒鬼翻地墾土,種靈草釀酒罷了。

一顆松果砸飛了虞槐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

他猛地退開,右足跟剛好軋著一株靈植,倉促挪步左腳又踩到一棵嫩芽,立時面上發燙。

重黎躍下樹,趔趄了下穩在兩株靈草中的空地上。他雷打不動揣著那好似永遠喝不空的酒壇,醉眼乜斜:“唔,這傻樣順眼些。小子心思太重,要想修……嗝,修那個勞什子道,難。”

虞槐四兩撥千斤繞過了那句“心思太重”:“涯山劍派,走的自是執劍者的道,無他途,唯守中抱一爾。固然艱險無重數,雖千萬人吾往矣。”

重黎意興闌珊地聽他一嘴胡說八道,小指刮刮耳廓,倒刮出了靈思妙想。他盯了虞槐一會兒,甫及冠的青年面皮還沒修煉到厚比城墻的程度,露相半剎,旋即又用那張號“君子端方”的皮把缺漏堵死了。

活似半個遭人情世故磨平脾氣的老角兒。

說是半個,年歲不及也。

重黎強振精神打了個指訣,田中靈草應和著噌噌瘋長了數寸,頗有千營共一呼的派頭。

虞槐著迷地看他優游自如地運轉靈氣,這溝通天與地的妙法是如此神奇幽邃,以致不修邊幅的酒徒在頃刻間變得高大莊重了。

他繃著張無動於衷的臉,皮下已瘋狂躥騰著對未知力量的渴求,未幾又給發疼的經脈打回原貌,成了只只縮頭縮腦的鵪鶉。

重黎對這不入流的小伎倆十分得意,口吻裏捎上寶刀未老的賣弄:“別看這招輸了氣勢,不比什麽七星還是八星破劍陣威力大,對敵時卻有出奇制勝的奇效。習得也不易,須得省悟五行天地之道……”

至於如何省悟,他卡了殼,緘默不言端著高深莫測的架子。

虞槐如他所願沒有刨根問底:“常言道,俱收並蓄,待用無遺。前輩循循誘人,虞槐受教。”

這後生真是成了精,拍馬溜須還不帶重樣,偏情意拳拳,明知是胡謅也叫人萬分舒坦。

除卻九分像的長相,和在大常山混吃等死的摯友長鴻實在差了十萬八千裏。

重黎老臉經不住他這麽瞎吹:“少灌迷魂湯。來,帶你去個好去處。”看在這小子忙活幾日的份上,合該給些甜頭。

虞槐求之不得。

一介酒徒所鐘,無非黃醅醇酎、旗亭壚邸,他口中的“好去處”是怎麽個風水寶地可見一斑。

虞槐雖早有忖度,但乍見一足有三丈高的酒壇也禁不住眉毛一跳。

酒壇色澤古舊,淺棕細紋線繩般雜亂無章緊箍其上,大咧咧立在壯闊恢弘的門派正中,儼然一只不知天高地厚四仰八叉的老王八。

重黎笑瞇瞇地、給老鱉撓癢癢似地在側邊輕叩了三下,那口壇可憐兮兮地一抖,半不情願地“吐”出一扇破破爛爛的門板。

他回頭與已無言以對的後生道:“楞著做什麽?進去。”

虞槐:“這兒原來……就有個酒壇子?”

“當然不是,原是崇華派那幫傻子藏寶貝的地方,好似是起了個八珍閣的名,珠宮貝闕能瞎人眼睛。酒壇雖不上臺面,好歹能入眼。”重黎話音陡冷,“巍巍崇華好比一夫起於畎畝,後白日衣繡惹人妒羨……一夕瓦解冰銷,何足怪哉。”

虎落平陽被犬欺,崇華敗落後的來人搜羅完奇珍,連壁燈燃的人魚膏也刮得一幹二凈。

壇中寶閣昏暗溟濛,依稀能見其兩側梯階,與凡間浮屠塔相類。

頭頂上不知幾許高的正中處嵌著子夜時狼眼般的光點,那光幽魂似地掠上重黎面龐,與他眉上斷痕疊合,更似斜橫的白亮刀刃,加上一臉千帆閱盡的嘲諷,與陰森森的野鬼所差無幾。

虞槐禁不住偷瞄叫人摸不著頭腦的酒客,心想重黎還是一副吊兒郎當做派更為適宜。即便與端雅生相格格不入,直來直往也還顯點兒人情味。

他難得說了些沒經九曲心竅過濾的廢話:“繁華不可久,故人不可留。前輩縱與崇華派有何糾葛,皆已歸塵歸土,還莫放心上。”

“真知灼見都叫你小子說盡了,糊塗事只好統統丟給快入土的去做。漂亮話免說,東西在上面,要走快走,莫擾我喝酒。”

不通前情後果的慰撫乍聞如白水般幹巴寡味,細思還挺可樂。重黎輕哂,也不就壇口,提起酒壇讓玉釀自壇沿傾下。他頭顱微仰,熒光映照一線瓊漿,如一束霜月落入朱唇皓齒,水光沿頸項沒入紅襟,更顯珠輝玉麗。

虞槐面頰悄悄紅了:“前輩不同行?”

酒鬼打發街邊小叫花似的擺擺手,顯然抱定了原地品酒的決意。

自虞槐入此地界,重黎常是副愛管不管的嘴臉,偶有指點也多是演示幾個中看不中用的小把戲,若生得早八成是花拳繡腿的開山祖宗。

徒有抱負底子淺薄的雛鳥撞入十裏老林就像只紙鳶,放紙鳶的心血來潮就抽拉下線繩,他徹底放手之時紙鳶便無所適從,虞槐此刻心境與之無二。

他不知前路暗藏何種誘惑與暗刺,踏上階梯回望,重黎恰好斜來一眼,眼尾被酒色熏得如掛霞雲,神態卻是種瘆人的清醒。

虞槐甫冒尖的情愫被鏟去了頭。

上方針芒大小的星點閃著雪般的光亮,重重冷意直從頭心澆到了腳底。

這讓他記起娘死時的那場雪,冷得刺骨,但巧用也可打個祛冷辟寒的雪洞。

他在冷光裏露出勢在必得的笑。

青年走後不久,破壇子上的老破門再開,邁進一羽若珂雪的白鶴。它儀態萬方地步到主人身側,很不儀態萬方地啄亂了重黎一頭雜毛。

白鶴身後的日光照亮醉上百來年的酒徒,他不舒服地翻了個身子,好教另半邊也能曬得暖和,迷糊了會才擡手給惹禍精送上回禮——揉毛。

白鶴高傲地扇了他一臉毛,口吐人言:“本大爺來看看你喝死沒有。”

重黎道:“喝了,沒死。”

他賊心不死,又想趁其不備把他跟命根子等同重要的寶貝壇子撈到懷裏,鶴大爺沒如他意,揮翅把這禍根扇出珍寶閣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出一根鶴羽紮中機關封上門,整個“我就是大爺不讓你喝酒奈我怎何”的架勢。

重黎:“……”

“這麽多年,大常山山頂早平了,你就是喝死,本大爺那個冤家也活不過來。”

重黎將粗魯亂揉改為輕柔安撫,順帶揩去鶴大爺尾翼上的酒珠,這老夥計哼哼唧唧,邊啄“人”邊數落,極為受用。

“消停會罷,長鴻既不在,以後可沒誰來為你鞍前馬後。”

“……小常山的小屁孩,本大爺想他了。”

酒客垂下眼:“嗯,我也想了……想替他揍你。”

——

虞槐歷階登臨塔峰,見到的不是什麽稀世珍寶,而是一個徐徐旋動的發光陣法。

他取出符紙,哪知那光點爭先恐後朝他擠過來,眼前當即一陣天旋地轉。

他像是被怪風卷到九霄之上,又被喜捉弄人的雲翳來回拋擲,五臟六腑來了個乾坤大挪移,這滋味實在是不怎麽好受。

饒他素來機敏,也難敵崇華那幫老怪物集畢生心血設計的困陣。直到他從高空面朝下砸上柔軟的綠茵地,才尋回一絲踏實感。

陣中一片好風光。

晴光明艷,流雲呈碎浪狀逶迤千裏,因只有薄如蟬翼的一層,活似臭美天公給自己敷了遮瑕的脂粉。

雲中兩峰如相面作揖,矮的那座像伏地稽首,另一座比之高十來丈,意氣風發受其膜拜,世人為山九仞,求得也不過是功成後淩絕頂笑山小揚眉吐氣的那霎罷了。

虞槐以手支頭仰觀較高的山峰,看久了脖子與手具是酸脹,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這山不是空無一人的。

背對他坐著個埋首閱卷的碧衫青年,不清形貌。青年多半未察覺山上多了個不速之客,坐姿照舊端正如松柏青竹,似個水月觀音,鳳儀引人心折。他安閑自得,如同要與山水天地融為一體,是以十分的寧靜中又納了七分脫離塵世的孤獨。

須臾,虞槐和青年一同聽到了叮叮當當的輕響。那青年飛快地一睨山下,雖已意動,仍規矩坐在那方石凳上佯作沈思。

隨聲音漸響,“訪客”也露出了廬山真面目:眉目俊秀英挺,敞開的衣堪堪在腰部用幾條胡亂系的綢帶束住,手提著四五個用紅繩串起的酒壇子。

一身市井無賴的習氣,活似逛瓦市喝花酒的紈絝。

虞槐對這張與己酷似的面容瞠目結舌,轉而去看那擡起頭的碧衣青年——

那來人笑道:“重黎,猜猜今日我給你帶的是什麽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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